我在离开乡下以前又去访过雷第洛夫的母亲一次。我和她在客室里相遇,她正同斐奥多·米海奇玩牌。
当时我问她道:“你得着令郎的信息吗?”
老夫人只是哭泣。我也不敢再往下追问雷第洛夫的事情了。
国家农民奥甫斯扬尼克夫
国家农民:直接隶属于国家权力之下的村民。俄国在改革以前有所谓“农奴”,系隶属于田主者;有所谓“皇族地之农民”,系隶属于皇族者。国家农民可分为几种:如俄国南部告老官员之后裔;1864年在修道院选出之农民;脱离农奴关系之农民均是。本篇所述之国家农民奥甫斯扬尼克夫系指俄国南部告老官员之后裔而言,曰译为“豪士”,中文一时无从觅确切译名,只好统名为“国家农民”,实则亦不过国家农民之一种而已。
亲爱的读者,我现在给你们介绍一个高身肥胖的人,年纪有七十岁上下,他那张脸很容易让人想起雷第洛夫。两条弯曲不全的眉毛底下放着一双明显并且聪慧的眼睛,态度十分庄重,言语也极具分寸,行路总是很迟缓的,这个人就是奥甫斯扬尼克夫。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衣裳,那件衣裳的袖子极大,颈上系着一条紫色的丝巾,一双长筒皮靴刷得极其干净,看那样子真仿佛像一个富商。他那双手又软,又美,又白,他时常在说话的时候摸着自己衣裳上的纽扣。他那副郑重、呆板、沉思、懒惰、直爽固执的模样使我忆起俄国大彼得时代以前的贵族来了。他穿起费拉慈来是极配身的。他可以算作旧时代中最后的一个人了。他所有亲邻都极尊敬他,并以和他相交为荣耀。他的国家农民兄弟们几乎都敬仰他,远远地就脱下帽子,向他鞠躬,并且竭力称赞他。总的来说,我们俄国至今国家农民和普通农民很难加以区别:他们的田产差不多还比普通农民坏,小牛永远吃着荞麦,许多马几乎都死去,马具也是用绳做的。可是奥甫斯扬尼克夫却是个例外,固然也不能称他作富人。他同他妻子两个人住在一所华丽并且舒服的小房里面,用了几个仆役,给他自己的人穿上俄国的农服,称他们为工人,他们就在他那里耕田。他自己不认作贵族,也不称为田主,并且也永不会忘形失礼,不经人家邀请,绝不坐下来,有新客人进来时一定要站起来,可是自然而然,露出一种尊贵并且庄严的神情,使客人不由得要低低鞠下躬去。奥甫斯扬尼克夫严守着古代的风俗,却并不为着迷信(他的心灵是极自由的),仅只为着习惯。譬如他不爱坐有弹簧的马车,是因为他觉得这种车不大安稳,所以他有时坐四轮赛马马车,有时坐美丽的小车,上面还放着皮枕,并且亲自驾着栗色的良马。他养的都是栗色的马,马夫是一个年轻人,脸颊极红,头发剃得变成括号的模样,穿着蓝色的外套,低矮的羊皮帽儿,腰间系着一条革带,很恭敬地坐在他主人的旁边。奥甫斯扬尼克夫在饭后总要睡一下,每礼拜六必到浴室里去洗浴,读的只是一些关于教会的书籍,读时还很郑重地把圆形的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上。起身睡觉,都提前极早。他胡须剃得极光,头发梳理是用德国式的。他接待宾客十分和蔼并且恳切,可是不十分低卑去向他们鞠躬,也不露一点慌张忙乱的态度,并不拿出干货与腌物飨客。他时常坐在椅上,轻轻把头转将过去,慢慢地说道:“妻子呀!请你拿点好东西给客人们吃吧。”他以为面包是上帝的赐食,所以出卖面包是有罪的。在1840年时,当国内发绝大饥荒,物价奇昂的时候,他竟把自己所有存储的物品分散给周围的田主及农民。到了第二年,他们用物品偿还他所有的债务,口中还道谢不止。奥甫斯扬尼克夫的乡邻时常到他那里去请求给他们讲解一切事情,并且和解一切纷争,差不多大家都能服从他的判决,并且听信他的忠告。许多人都因为他的缘故,田地界线的纷争便止息下来了。但是以后,他同几个女田主发生了两三桩误会的事情,他就宣告以后拒绝为女人们排解纷争了。他不喜欢急遽、惊慌的匆忙,以及妇女喃喃的言辞和忙乱的举动。有一天他的房屋失火,工人慌慌张张跑到他那里去,嚷道:“走水了!走水了!”不料奥甫斯扬尼克夫竟随随便便回答道:“嗯,你嚷嚷什么?把我的帽子和手杖取来吧。”他平素极喜欢骑马。有一天一匹恼怒的挽马把他拉到山下涧旁,他当时用极和善的声音对那匹马说道:“嗯,得啦,得啦,年轻的小马,快摔死了……”话还未说完,那匹马竟飞进涧沟里去,连着那辆比赛马车,和坐在后面的小孩子一起全掉了下去。亏得涧沟底里都铺着许多黄沙,所以谁也没有摔坏,只是那匹挽马扭伤了腿。奥甫斯扬尼克夫从地下爬起来,依旧和声说道:“嗯,你看哪!我早就对你说了!”他所找到的妻子也是和他一个模型的。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奥甫斯扬尼克夫是个高高的妇人,性情静默,永远围着一条栗色的丝巾。她为人十分冷僻,可是不但没有人埋怨她严厉,反而许多穷人称她作母亲和恩人。端正的脸容上有乌黑的大眼,轻薄的嘴唇,即便在现在,也能看出她曾具有的美貌。可是,奥甫斯扬尼克夫并没有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