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的晌饭都吃完了,地里面“打头的”们粗野的歌声又在田间播散出来,他们高着个上半截身子,用两手直在挥动着锄头。“小工子”们包着白头布,远看去像一片雪,犁杖翻起的垄沟,是潮湿的深黑的颜色。孩子们挑着水罐来送井拔凉水,小猪倌们把猪群放在牲口甸子上,他们去下“老羊赶山”或是玩着“打瓦”的游戏……
傻大哥要走了,他是也得下田铲地去的,他临走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地朝着秦大嫂说:“啊,我差一点忘记了,我的兜肚你早做好了吧?”
“哼,这就是你今天来这一趟的原因,是不是?要不是兜肚,你怕还不来的吧,是吗?”秦大嫂沉下脸来装腔作势地抢白起来。
这一来可叫傻大哥的心里着实地着了急,因为秦大嫂这话太伤了他的心,他这朴质的人真就生了气了。但他紧接着钱老太太走出屋外收拾锅灶的时候,终于还是压抑住胸中难忍的火气,把秦大嫂紧紧地抱住了,他在她的滑腻的脸蛋子上用力咬了一口,算作是报复地出了气,一面眯细着眼睛低声地说:“别生气,今天夜里你预备好吧。”
三
王德仁老头子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即或儿子是一块顽石,连一针吗啡都不能钻进去给他注射星星点点的刺激,而无法由此希冀着他的回心转意,但那还愿的事情总是天经地义的不能更改的法理,该办的事情是总得办的。这个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老头子爱护着他胜于爱护自己。至于儿子的不听劝说的脾气能不能改变过来,那是另一回事情,而他当真,从久无音信的遥远的地方回到老家来,这是不可否认的铁一般的事实,这事实的实现是由于什么力量所促成的,老头子也是比谁都知道得一清二白的。一点也不错,当他回到老家之前,他日夜焦思地因为得不到他的下落而在伤心落泪,因此他才虔敬地许愿,请求神爷的帮助,神果然不负所期地帮助了他,他是应该实践着他的诺言的,这就是说,他决定了还愿,办理他应办的事情。神既然用大无畏的悲天悯人的精神在人力所不能为的情势之下,替他挽回来他的近乎绝望的狂澜,复活了他的垂暮之年饶有生趣的希望,他自然也需运用最大的信心,表示出他的必应表答的感谢。他要吃个喜酒,在还愿之外邀请几个村中的头行人物,痛痛快快有说有笑地喝上几盅。想想吧,儿子突然归来,比作久旱之后骤降的甘雨,不能算是比拟得过分吧。